中國醫生所不能承受之重

        進入到芬蘭的臨床圈子后，我常常與外國醫生交流，越來越覺得醫療活動是與時代和社會大環境息息相關的復雜的人類行為，文化、經濟、體制等等構成了活動的大背景，人性、民族性、宗教信仰無不在其中得到淋漓盡致地展現。

        去年秋參加了芬蘭政府組織的歐盟地區外的外國醫生培訓，正值國內醫療暴力事件頻發，憤郁之余常想，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這種結果。是貧窮教育落后？培訓班的醫生同行有來自巴基斯坦的、埃塞俄比亞的，都是比我們窮上百倍千倍的國家，問了他們，在這些國家患者卻絕對崇敬醫生。是時局動蕩？也不盡然，伊拉克的醫生朋友說他們國家的病人搶著給醫生送錢（注：跟紅包完全不一樣的性質，跟咱們老百姓給紅軍送小米雞蛋差不多），或許戰爭讓生命更可貴。和貧富差距有關嗎？結果印度、俄國醫生又站出來說，治不好病跟你有沒有錢有什么關系？我更迷惘了，為什么我們經濟蓬勃發展的國家屢次上演這種與文明背道而馳的野蠻劇呢？

        其實細想，不過就是中國歷史的重演而已。古代醫生的處境就是，皇親貴族喚了來，治不好就殺頭，治好了就封個神醫賞些銀子。再近些年，正待醫生們力圖發展時，又逢十年動亂。痛心的是，最近幾年的醫療暴力跟過去的斗豪紳以及文革運動的手段方式又何其相似！再倒退十幾二十年，那時的中國沒有這么大的貧富差距，腐敗貪污和社會問題沒有凸顯，老百姓享有看病不花錢的醫療福利，自然跟醫生醫院沒什么過節。后來，社會大環境變了，原本隱忍安靜的老百姓開始秉著既往的思維，以延續已久的方式維護自己的權益，很不幸醫生醫院也成了百姓眼中的強勢群體，對征地不滿就糾集民眾到鄉政府去鬧，治不好病也會找一伙親朋鄉鄰砸醫院打醫生……前一分鐘恨不得雙膝下跪，求醫生盡力相救，下一分鐘就揮拳相向磨刀霍霍，跟文革時的批斗有何區別？更心寒的是，圍觀者多拍手叫好，這也要拜我們“可敬的”媒體煽風點火、推波助瀾所賜。把嚴謹理性科學客觀的醫療活動跟政治等同起來是我們一貫的思維模式，醫生就跟奸商污吏差不太多。

        我們存在的問題是法律也解決不了歷史遺留的意識形態的問題。世人千百年來的思維定式“花了錢就得給我治好病，治不好就得賠錢償命”延續存在。因為滯后甚至倒退的人文教育，又因為社會轉型，因為醫療體制，因為缺乏法律約束和法制意識，因為醫院管理的落后，因為沒有信仰，因為種種，最后這一切矛盾都集中到了醫生身上。中國醫生就該承擔所有一切嗎？

        我到了芬蘭醫院工作后，芬蘭醫生經常問我為什么開不必要的檢查，我說萬一漏診呢？她們不解為什么要為萬中之一的幾率浪費納稅者的錢。在中國的臨床工作中，醫生經常采取保護性醫療，多開檢查和化驗。但是芬蘭的醫生資格考試中，為了貫徹杜絕浪費不開無謂檢查這一思想，考試題中多答了不必要的化驗檢查這道題就是零分。

        后來又發現，歐洲的醫生有護士、牧師或神父、康復師以及社會工作者等外圍人士協助工作，而我國的醫生一直在孤軍奮戰、一人分飾多角：是政策講解員，是心理治療師，是健康教育普及員，甚至是牧師或神父，是患者的精神寄托和期望承載者。

        數年前在意大利某醫院病房看到的一幕經常出現在我腦海里，一個患者（或者家屬）靜靜地在圣母像前默禱，氣氛寧靜肅穆，仿佛告訴人們生命在這里是受尊重愛護的。芬蘭的宗教氛圍較淡，但是牧師會隨時受召來到病人床前傾聽交談，而病人從中獲得的慰籍和精神力量是醫生給不了的。

        我沒有鼓勵病人都去信教的意思，但是病人和家屬的心理需求和精神壓力確實應該得到關注，我還記得十年前在瑞士日內瓦老年病醫院交流時，有位醫生就問過我，你們醫院監護室對重癥老年患者的焦慮和抑郁狀態關注嗎？很慚愧，國內這方面一直很薄弱，不像國外醫院常駐心理護士和心理師，來緩解患者和家屬的焦慮和對疾病和死亡的恐懼。

        有人建議，中國醫生應該多運用心理學知識進行醫患溝通，如果時間充裕，醫生可以慢慢運用一下心理學知識，盡管并不專業。但衛生部門一直不斷給醫生們加壓，卻從未努力過去改變醫院的工作和崗位模式。芬蘭市立醫院病房一個醫生可以同時負責25個病人，因為除了護士和護工，還有秘書、社工、康復師等協助工作。而我們的醫生幾乎都處于“單打獨斗”狀態。

        提高公眾科學素養和加強醫學知識普及也迫在眉睫，網絡時代信息傳播如同井噴，然而相對國外的嚴格監控立法和醫學專業網公開化，國內的虛假信息報道誤導欺騙了多少沒有分辨能力的患者，給多少不法分子以可乘之機。說來也怪，百姓們對諸如“食療治癌、降糖、降壓、降脂”等等和五花八門的養生更感興趣，仿佛獵奇一般。我們的國粹中醫博大精深，它在現代醫學中的作用應該有客觀科學的定位，絕不應淪為圖財的工具。我國也推出了很多醫學科普節目，是非常好的事情。但是官方重視程度、媒體宣傳的廣度和深度都不夠，就連醫學業內人士的認識都不夠。國外諾貝爾獎獲得者都可以去給小學生們做講座，希望國內的權威們也可放下身段面對大眾去做一些切實的講解工作，還原醫學真相，解釋醫學突發事件，效果和影響力事半功倍。

        生命對每個人來說都很寶貴，醫生是為守護生命而努力的一群人，為他們創建理性有序的行醫環境是社會每個人的責任，醫學事業才可得以精進，每個人也皆可最終獲益。

        小編評論：中國醫生在事實上承擔了制度失敗的后果，原因是歷史因素還是制度因素？醫患矛盾激化是患者觀念問題還是法律問題？政府、醫院管理者、患者都需要反思和改善，醫生是否也需要改善？這些問題值得思考。